印順法師佛學著作集

妙雲集下編之十『華雨香雲』 [回總目次][讀取下頁] [讀取前頁]


一0 香港與我無緣

  出家來二十二年(十九到四十年),我依附在寺院中、學院中,沒有想到過 自己要修個道場。三十八年六月,到了香港,就到大嶼山寶蓮寺過夏。中秋後, 移住香港灣仔的佛教聯合會。十月初,馬廣尚老居士為我們借到了靜室,才移住 粉嶺的覺林。三十九年,借住大埔墟的梅修精舍;四十年,又寄住到青山的淨業 林。由於淨業林難得清淨的預感,決定了自立精舍,這就是福嚴精舍籌建的因緣 。福嚴精舍不是我個人的,為我與共住的學友──演培、續明、常覺、廣範等而 建築的,也就是我們大家的。地也買定了;妙欽在岷尼拉的普陀寺,為我們舉行 了一次法會,集成菲幣壹萬元寄來。小型精舍的成立在望,但香港建立精舍的計 劃,終於變了。 [P51]

  我受中佛會的邀請,去日本出席世界佛教友誼會第二屆大會;會期終了,回 到台灣。子老留我住在臺灣,我也沒有什麼不可,只是我在香港置了地,銀行已 有多少存款。這是我經手而不是我私有的,我不能將願款放在自己的荷包裡就算 了。無論如何,我也要回香港去了結手續,將精舍建起來。我自己不住,也有廣 範他們要住。可是,我沒有出境證,走不了。當初辦理來台手續,一切由子老代 辦。辦入境證而沒有同時辦理出境,現在回憶起來,子老顯然有留我定住臺灣的 意圖,也許他當時有此需要吧!我一再說起,非回香港去一次不可。子老提出了 辦法,要我先申請在臺灣定居,政府知道我要定住台灣,就容易把出境證發給我 。我來臺灣,不信任他又信任誰呢?於是乎他為我辦好定居臺灣的手續。定居手 續辦妥了,立刻申請出境(又入境)可是石沈大海,一點消息也沒有。到了四十 二年(四十八歲)二月,出境證還是沒有消息。因緣決定一切,既然去不得香港 ,只有另想辦法,設法將功德款移來臺灣,在臺灣建築了。演培曾在新竹市青草 湖靈隱寺講課(那年上學期,將台灣佛教講習會遷到善導寺來),所以介紹到新 [P52] 竹去找地,住在一同寺。一時也找不到理想的地方,直到四月中,才決定在一同 寺後山,俗名觀音坪的,購定一甲零坡地,然後包工承建(全部約臺幣八萬元) 。當時有人議論我,一到臺灣,就急著要建道場,誰知道我的事呢!

  說來希奇,五月初,地也買定了,工程包好了,立即接到通知說我的出境手 續,還欠四張照片。我有點驚疑:難道我有去香港一次的機會嗎?今天將相片繳 上去,隔天就有出境(又入境)證發下來。後來聽人說:這是政府的規定,凡是 申請定居臺灣的,六個月內不得出境。我不知是否真的有此規定,如真的有此規 定,那子老為什麼要我先申請定居,然後申請出境呢?我對香港,並無特別好感 ,沒有非住不可的理由。只是為了經手籌建手續,不能撇下不問。我一切是隨因 緣而流,子老為我安排一切,我能說什麼。只能說:臺灣與我有緣──有無數的 逆緣與順緣;香港與我無緣,沒有久住的因緣。

  就這樣,福嚴精舍終於在四十二年夏天,建在臺灣省的新竹市了。 [P53]

  

一一 漫天風雨三部曲

  在四十二年與四十三年之間,我定居在臺灣,受到了一次狂風駭浪般的襲擊 ,有生以來不曾經歷過的襲擊。在我的平凡一生中,成為最不平凡的一年。我出 家二十多年了,一向過著衰弱的、貧苦的,卻是安寧的、和諧的生活。覺得自己 與人無爭,我沒有到臺灣,就受到了從臺灣來的愛護。在我的平淡生活中,感覺 到一切都是好的。

  三十九年(四十五歲),住在大埔墟梅修精舍。忽接香港「應寄」的一封信 ,說臺灣有人帶了東西來給我,要我親自去取。我感到非常意外,按信上地址, 找到(靠近)半山區,見到了一位應太太,他是新近從臺灣來的。他將美金一百 元交給我,並略說內容:香港有人寫信給南亭法師,說:我們在香港精勤修學, 卻沒有人供養,生活艱苦。南亭法師與白聖法師談起,引起了對佛法的同情。錢 是勸乂夫人發心樂施的。他說:你知道了就好,寫信謝謝白聖法師就是了。我是 [P54] 依著他的話而這樣做了。這位應太太,我到臺灣來,始終沒有見過,他就是現在 紐約,創設美東佛教會的應太太。我得了這筆意外來的布施,與演培他們商量, 將自己的湊起來,又得陳靜濤居士的發心,從日本請了一部『大正藏經』(那時 約二百五十美元左右),以便參考。大家心裡充滿了法喜,深感佛教同人的關護 。所以我到臺灣來,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什麼意外的。有人說:臺灣佛教本來平靜 ,為什麼印順一來,就是非那麼多!其實,我也正感到希奇:我沒有來臺灣,二 十多年平靜無事,深受(連臺灣的在內)長老法師們的關護。為什麼一到臺灣, 就成了問題人物!現在回憶起來,不是我變了,也不是長老法師們變了,主要是 我出席日本世界佛教友誼會,住進善導寺。我不自覺的,不自主的造了因,也就 不能不由自主的要受些折磨了。

  四十二年(四十八歲)五月中旬,我從臺灣到了香港,運回了玉佛一尊,( 明德法師等)檳城佛學會供養的;『大正藏經』一部,一些私人的衣物;籌建精 舍的功德款,當然也帶回了。回台已是六月底了,為了精舍的建築,布置佛堂及 [P55] 用具的準備,也覺得忙累。九月十一日,舉行落成開光禮。十月中,在善導寺講 了一部『妙慧童女經』。十一月中,善導寺舉行佛七及彌陀法會。身體衰弱的我 ,在這不斷的法事中,沒有心力去顧慮別的,不會去注意環境的一切。

  暴風雨要來了,但不可思議的因緣也出現了!四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(彌陀 誕),是一個難於理解的日子。彌陀法會終了,我極度疲乏,要演培當天回新竹 去,主持明日上午新竹方面每週一次的定期講演。但演培回答說:「不,我要去 汐止彌勒內院看慈老」。他的個性、說話,就是這樣直撞的。他非要那天趕上彌 勒內院;慈航法師是他曾經親近的法師,不忘師長而要去瞻禮,我是不應該阻止 的。那天晚上,我趕回新竹而他去了汐止。由於身體的過於疲勞,心裡多少有點 不自在。

  第二天下午,演培回精舍來,神情有點異樣。據他說:他一到彌勒內院,慈 老一見就說:「演培!中國佛教,今天在我與你的手裡」。演培驚異得有點茫然 ,慈老將一篇文章向關外(那時在閉關)一丟:「你自己去看吧」!這篇文章的 [P56] 題目是:「假如(也許是「使」)沒有大乘」。文章是慈航法師寫的,是批評我 ,應該說是對我發動的無情攻擊。文章的大意,說我要打倒大乘,提倡小乘佛教 ,提倡日本佛教。說我想做領袖,問我到底是誰封了你的。文章還只寫成三分之 一。演培就向他解釋說:「導師(指我)提倡中觀,不正是大乘嗎?怎麼說他要 打倒大乘?他還寫了一部『大乘是佛說論』呢!日本佛教,導師以為在我國現有 的社會基礎上,要模倣也是模倣不成的。老師不要聽別人亂說」!慈航法師與演 培,有師生的關係,對演培也有好感,所以說了大半天,終於說:「好!文章你 拿去,我不再寫了,等打回大陸再談」。演培還告訴我:慈老向他做了個特別表 情,輕輕的說:「有人要他(指我而說)好看,等著看吧」!我聽了這些話,似 信非信,但那篇沒有完成的文章,真真實實的擺在我的面前。我想,我稱歎緣起 性空的中道,說唯識是不了義,慈航法師提倡唯識宗,也許因此而有所誤會。因 此,我把這篇沒有完成的文章,寄給香港的優曇同學──慈航法師的徒孫,希望 他能為我從中解說,我是沒有打倒唯識宗的想法的。不知道我是睡在鼓裡,根本 [P57] 不是這麼一回事。有眼不看,有耳不聽,不識不知的過日子,竟有我那樣的人!

  我不能專顧自已了,非得敞開窗戶,眺望這世間──寶島佛教的一切,情況 逐漸明白過來。原來,慈航法師寫對我攻擊的文章,已是三部曲中的第二部。長 老大德們隱蔽起真情實況,而展開對我的致命一擊。打擊方式,逐漸展開,以「 圍勦圓明」的姿態開始──第一部。由中國佛教會(李子寬主持的時代)派遣去 日本留學的圓明,蘇北人。他是白聖法師在上海靜安寺的同事;南亭法師在上海 青蓮庵(在九畝地)的學生;也是來台灣後,追隨慈航法師的得力助手。我在上 海,也見過兩次面,點過兩次頭。不會與人打交道的我,當然沒有什麼話說。不 過在日本開會期間,倒也幾乎天天見面。但這是大家在一起相見,不曾有什麼私 人的交往。圓明在日本留學,當然會受到日本佛學的某種影響(也可說是進步) ,寫些介紹或翻譯,應如何改革的文章,在『覺生』(臺中出版)上發表;『海 潮音』也登過一二篇譯稿。當然,他所說的,不合長老大德們的傳統理念。不知 為了什麼;圓明在一次寫作中,要臺灣的法師們,向印順學習。蘇春圃寫了一篇 [P58] 批駁胡適的文字,請慈航法師鑒定。慈航法師是直性直心,想到寫到,就加上「 按語──一、二、三」而發表出來。圓明是胡適的崇拜者(前幾年為了六祖壇經 ,批評錢穆的楊鴻飛,就是圓明的現在名字;他似乎始終是胡適崇拜者),對蘇 文大加批評,並對三點按語,也一一的痛加評斥,結論還是要慈老跟印順學習。 這真是豈有此理!慈航法師是菩薩心腸,但到底沒有成佛,對這些有損尊嚴的話 ,也還不能無動於中。圓明有言論的自由,但我可被牽連上了。當時的中國(從 大陸來的)佛教界,發動了對圓明的圍勦,有批評的,有痛罵的。並由中國佛教 會──會長章嘉大師、祕書長吳仲行,通知各佛教雜誌,不得再登載圓明的文字 。

  在表面上,文字上,大陸來台的法師居士們,幾乎是一致的痛惡圓明。但在 口頭宣傳上,部分人(攻擊我的核心人物)卻另有一套。傳說,不斷的傳說,傳 說得似乎千真萬確,圓明不是要大家向印順學習嗎?傳說是:圓明的敢於發表文 章,是受到印順支持的。進一步說,那一篇文章是印順修改的;那一篇是印順所 [P59] 寫而由圓明出名的。甚至說:『覺生』的編輯部,實際是在新竹的福嚴精舍。無 邊的口頭宣傳,從臺北到台中,到處流行(我偶爾也聽到一點,但事不關己,一 笑而已)。這麼一來,圓明的一切,都應由我來承擔責任。「邪知邪見」、「破 壞佛法」、「反對大乘」、「魔王」……這一類詞彙,都堆集到我的身上了。舉 一切實的事例吧!四十三年正月初,臺籍信徒李珠玉、劉慧賢(可能還有侯慧玉 ,是善導寺(護法會)的護法。他們從汐止靜修院來,向我作新年的禮敬。他們 說:「當家師說:圓明有信給慈老,說過去的文章,都是印順要他這樣寫的,並 非他的本意」。他們問我:「到底有沒有這回事」?我說:「我也聽說圓明有信 給慈老。慈老與我,也可能多少有點誤會,但我信任他的人格,他是不致於妄語 的。你們倒不妨直接向慈老請示」。後來李珠玉等告訴我:慈老說:「圓明只是 說:他是為真理而討論,對慈老並沒有什麼惡意。信裡也沒有提到印順」。我說 :「那就是了,你們明白了就好。不必多說,多說是沒有用的」。──明裡是圍 攻圓明,暗裡是對付印順,這是漫天風雨的第一部。 [P60]

  由慈航法師寫文章──「假如沒有大乘」,是對我正面攻擊的第二部曲。當 時的慈航法師,道譽很高。趙炎午、鍾伯毅……護法長者們,對慈航法師都有相 當的敬意。如慈航法師而對我痛加批評,那末,護法長者們對我的觀感,是多少 會有影響的。所以,長老法師們與慈航法師,平時雖未必志同道合,而為了對付 我,長老法師們,還有少數的青年義虎,都一個個的先後登上秀峰山彌勒內院( 當然一再上山的也有),拜見慈航法師。大家異口同聲,要慈老出來救救中國佛 教。要慈老登高一呼,降伏邪魔,否則中國佛教就不得了(長老法師們那樣的虔 誠,那樣的懇切,那樣的護教熱心!在關中專修的慈航法師,終於提起筆來,寫 下了「假如沒有大乘」。因緣是那樣的不可思議,演培那天非要上秀峰山去見慈 老不可!也就這樣,劍拔弩張的緊張局勢,忽而兵甲不興。希有!希有!我不能 不歌頌因緣的不可思議。

  先造成不利於我的廣泛傳說,再來慈航法師的登高一呼,使我失盡了佛門護 法的支持,那末第三部曲一出現,我就無疑的要倒下去了。雖然第二部曲沒有演 [P61] 奏成功,但第三部曲的演出,已迫在眉睫。「山雨欲來風滿樓」,要來,總有將 來未來的境界先來。十二月初八日晚上,善導寺(在我宿舍的外面客室)有一小 集會。來會的,有白聖法師、佛教會祕書長吳仲行、南亭法師、周子慎居士。代 表發言的,是吳祕書長與周居士。問我對圓明的看法;是否贊同圓明的思想。我 大概說:圓明留學日本,多少學到些治學方法;如考據是治學的方法之一,但考 據的結果,不一定就是正確。我說:圓明譯介部分的日本學者的思想,至於圓明 自己對佛法的思想如何,我完全不知道。周居士又說了些相當動聽的話;台灣光 復不久,部分還存有思慕日本的意識。我們萬不能提倡小乘佛教,提倡日本佛教 !但在我看來,日本佛教就不是小乘佛教,小乘佛教就一定反對日本佛教。說提 倡小乘而又提倡日本佛教,原是極可笑的,但我又從那裡去解說呢!我只能對自 己負責,我沒有承認與圓明的思想一樣(因為我不知道他的思想到底怎樣),也 不承認與圓明有什麼關係(實在沒有關係),這當然不能滿足來會者的願望。末 了,吳仲行祕書長把桌子一拍說:「為共產黨舖路」(陳慧復居士在旁,為此而 [P62] 與他吵了幾句),就這樣的走了。這一小小集會,就這樣的結束了。

  吳秘書長的一句話,我直覺得裡面大有文章,但也只能等著瞧了。這一晚的 集會,我不知到底是誰安排的?目的何在?這可能是佛門的幾位護法長者所促成 (可能是子老在幕後推動)的。希望能見見面,交換意見,增進友誼。沒有幾天 ,在華嚴蓮社又有一次(午)聚餐會,是護法長者們出名邀請的,法師與居士, 也來了好多位。午餐時,大家談談佛教,交換意見,並有以後能半月或每月舉行 一次的提議。護法長者們的好意,是可感的!但第三部曲就接著正式推出了。

  國民黨中央黨部,有一種對黨員發行而不向外界公開的月刊(半月刊?), 常時的最近一期,有這麼一則:(大意是)據報:印順所著『佛法概論』,內容 歪曲佛教意義,隱含共匪宣傳毒素,希各方嚴加注意取締。這當然是佛教同人而 又是國民黨黨員的,將我所著的『佛法概論』,向黨方或保安司令部密報,指為 隱含共匪宣傳而引起的。吳祕書長就去見中佛會會長章嘉大師,認為中佛會應該 要有所表示。章嘉大師是一向信任李子寬的,所以要他與子寬協商。那時,子老 [P63] 只是中佛會的普通理事,祕書長沒有向他徵求意見的必要。就立刻以中佛會(四 三中佛祕總字第一號)名義,電臺灣省分會、各縣市支會、各佛教團體會員、佛 學講習會等,「希一致協助取締,勿予流通傳播」,並以副本分送內政部、省政 府、省保安司令部、省警務處、各縣市政府,以表示中佛會的協助政府。這一天 ,是國曆四十三年一月二十三日。子老每說:「大家正高叫刀下留人,就嚓一 刀的砍了下去,太厲害了」!

  這當然是對我最嚴重的打擊了。假使我一向是個活動人物,到處弘法,到處 打交道的,經過中佛會的特電,也許會到處碰壁,避而不見,或相見而不再相識 ,「門前冷落車馬稀」,不免有點難堪!好在我是各縣市佛教會等,一向沒有聯 繫,認識的也沒有幾人。我一向是從新竹福嚴精舍到臺北善導寺,從善導寺到福 嚴精舍及近鄰一同寺。現在見面的,還是這幾張熟面孔。大家(悟一與常覺,新 近從香港來,適逢其會,也難為他們了)不是著急,就氣忿不平,沒有嫌棄我的 表情。所以我還是平常一般,不過心裡多一個疙瘩而已。 [P64]

  中佛會行文以來,年底年初,傳播的謠言,也越來越多。有的說:印順被逮 捕了。有的說:拘禁了三天。也有說,不敢到臺北來。也有說:躲起來了。我並 不樂意去聽這些,但偏有好心人,要傳到我的耳朵裡。我心裡有點慚愧了!古語 說;「我雖不殺伯仁,伯仁由我而死」。現在是:「我雖沒有造口業,而無邊口 業卻為我而造」。我對子老說:「子老!我要闢謠」。他問我怎麼個闢法?我說 :「公開宣講佛法」。於是正月十五日前後,在「中央日報」刊登了講法的廣告 。講了七天,聽眾倒還是那麼多。講題是:「佛法之宗教觀」、「生生不已之流 」、「環境決定還是意志自由」、「一般道德與佛化道德」、「解脫者之境界」 。我這麼做,只是表示了:印順還在善導寺,還在宣講佛法;我以事實來答覆謠 言。這樣一來,那些離奇的謠言──口業,大大的減少了,但口業是不能完全絕 跡的。

  在暴風雨的驚濤駭浪中,也許真正著急的是子老。他是我來臺的保證人,邀 我來臺的提議者,我又是善導寺(善導寺由護法會管理,子老是護法會的會長) [P65] 的導師。我如有了問題,他忠黨愛國,當然不會有問題,但也夠他難堪的了。而 且,善導寺又怎麼辦呢!子老應該是早就知道的,知道得很多很多。他有時說: 「問題總要化解」。他從不明白的對我說,我以為不過是長老法師們對我的誤會 吧了!但他是使我成為問題的因素之一,他怎麼能消弭這一風波於無形呢!無論 是圍攻圓明,慈航法師出面寫文章,以及向黨(政)密告,而真正的問題是:我 得罪(障礙了或威脅)了幾乎是來臺的全體佛教同人。

  與我自己有關的,是:一、我來臺去日本出席世佛會,占去了長老法師們的 光榮一席。二、我來了,就住在善導寺。主持一切法務,子老並沒有辭謝南亭法 師,而南亭法師就從此不來了。但是,離去善導寺是容易的,忘懷可就不容易了 !這又決不只是南亭法師,善導寺是臺北首剎,有力量的大心菩薩,誰不想主持 這個寺院,舒展抱負,廣度眾生呢!三、我繼承虛大師的思想,「淨土為三乘共 庇」。念佛,不只是念阿彌陀佛,念佛是佛法的一項而非全部;淨土不只是往生 ,還有發願來創造淨土。這對於只要一句阿彌陀佛的淨土行者,對我的言論,聽 [P66] 來實在有點不順耳。四、我多讀了幾部經論,有些中國佛教已經遺忘了的法門, 我又重新拈出。舉揚一切皆空為究竟了義,以唯心論為不了義,引起長老們的驚 疑與不安。五、我的生性內向,不會活動,不會交往,更不會奉承迎合,容易造 成對我的錯覺──高傲而目中無人。

  子老,是使我陷於糾紛的重要因素之一。起初,他以中佛會常務委員身分, 護持會長章嘉大師而主持了中佛會;又扶植(宋)修振出來主持臺灣省分會;又 是宗教徒聯誼會的佛教代表。他未免過於負責,不能分出部分責任,讓佛門同人 來共負艱巨,所以弄得大家不歡喜。出席日本的世界佛教徒友誼會,代表限定五 人,而他偏要從香港來的我去出席。在我來臺灣的半個月前,中國佛教會改選, 他已失去了常務理事,而只是一位普通理事了。是非是不用說的,但足以說明中 國(從大陸來的)佛教同人對他的觀感。在人事方面,為了紀念法舫法師的追悼 會,(南亭法師不主張開,不來出席)子老開始與南亭法師間的誤會(這是陳慧 復居士說的,但我想,不會那樣簡單)。白聖法師與吳祕書長,是子老的同鄉( [P67] 白聖法師還是應城小同鄉),而不知為了什麼,彼此間都存有很深的意見。

  當然最重要的,還是善導寺。善導寺是李子寬與孫(立人將軍夫人)張清揚 居士,捐一筆錢而以世界佛學苑名義接下來的。為了維持困難,組成(四十八人 )護法會,子老是該會的會長。在善導寺大殿佛像,幾乎被封隔起來時,長老法 師們當然沒有話說。等到善導寺安定了,清淨了(部分還沒有遷出去),信眾逐 漸集中起來,在長老法師們的傳統觀念裡,寺院是應該屬於出家人的。善導寺是 臺北首剎,大殿莊嚴,沒有出家人來領導法務,是不行的。大醒法師離開後,子 老曾親自領導法務,講過『金剛經』,但這是信眾們所不能滿足的,於是禮請南 亭法師為導師。導師是只負法務,而不能顧問人事與經濟的;這一局面,當然難 以持久。恰好我來了,住進善導寺,衰弱的身體,也就將法務維持了下來。

  這樣,為了善導寺,對付子老,就非先對付我不可。如我倒了,子老維持善 導寺的局面,也就非成問題不可。這是長老法師們對付我的深一層意義(所以這 次問題結束,善導寺還要一直成為問題下去)。 [P68]

  還有,演培是多年來與我共住的,過分的到處為我揄揚(續明就含蓄得多了 ),不免引起人的反感。他來臺灣主持臺灣佛教講習會,與舊住臺灣佛教講習會 的青年法師間有了問題。演培原是慈航法師的學生,但十多年來已接近了我。四 十二春天,續明與仁俊到了臺灣。年底,悟一與常覺也到了福嚴精舍。那時, 慈航法師的學生──唯慈與印海,已住在福嚴精舍。而妙峰、幻生、果宗等,也 到了新竹靈隱寺,演培主持的講習會來旁聽。講習會裡,當然還有一部分臺籍同 學。這似乎是佛教青年,向福嚴精舍而集中,這可能成為佛教的一大力量。圓明 又這樣的為我作不負責的義務宣傳。長老法師們看來,對佛教(?)的威脅太大 ,那是不得了!不得了!無限因緣的錯雜發展,終於形成了非去我不可的漫天風 雨。

  值得欣幸的是:當時的政府,已經安定;政治已上了常軌,對治安也有了控 制。所以,對於密報,或有計劃的一次接一次的密報,如沒有查到真實參加組織 活動的匪諜嫌疑,決不輕率的加以拘捕。我在這次文字案中,沒有人來盤問我, [P69] 也沒有被傳詢、被逮捕。由於政治的進步,我比(幾年前)慈航法師及青年同學 們,實在幸運得多了。後來,以請求修改,重新出版而銷散了漫天風雨。我還是 過去那樣的從善導寺而福嚴精舍,從福嚴精舍而善導寺。在中國(大陸來的)佛 教界,從台中到台北,幾乎全體一致的聯合陣線,對我僅發生了等於零的有限作 用。我憑什麼?我沒有祈求佛菩薩的加被,也沒有什麼辦法。我只是問心無愧, 順著因緣而自然發展。一切是不能盡如人意的,一切讓因緣去決定吧!

  

一二 佛法概論

  『佛法概論』這部書,曾為了他(在香港)的出版,我沒有轉移到重慶,而 免了陷身大陸的災難。也為了他的出版,為人密報「為共產黨鋪路」。假使這本 書是人的話,那應該說恩人還是冤家呢!

  國曆四十三年一月二十三日,中佛會特電協助取締。子老要我呈請再審查。 就在一月二十五日,請中佛會轉呈有關機關,請求再予審查(附上『佛法概論』 [P70] )。當時分三項來申明理由──「關於佛法概論者」,「關於個人者」,「關於 來臺以後」。「關於佛法概論者」部分,是這樣寫的:

  共產主義之毒素,主要為唯物主義,鬥爭哲學,極權政治。概論一再說到 :佛法不偏於物;不從物質出發而說明一切;不同情唯物之認識論,且指 斥為:結果反成為外界的奴隸。……庸俗徇物。其非唯物主義,彰彰明甚 。佛法重於自他和樂,重於慈悲,且指「惟有瞋恚,對有情缺乏同情,才 是最違反和樂善生的德行。……惡心中,沒有比瞋恚更惡劣的」。其反對 殘酷鬥爭,極為明白。至於極權政治,尤與本論相反。蓋佛教僧團,純為 民主生活。「佛法的德行,是以自他(和樂)為本,而內淨自心,外淨器 ( 世)界」。純本於佛法立場,與馬列之共產毒素,絕無少分之相染。 北拘羅洲為福地,無家庭組織,故「無我我所,無守護者」。無男女之互 相佔有,無經濟之彼此私有,此全依經典所說。若更有智慧與慈悲,則為 淨土。以世俗論之,此為古代所有之理想社會,與禮運之大同,耶教之天 [P71] 國,西人之烏托邦相近。此實為東西哲人共有之理想,而佛法則主以「身 心淨化」、「自他和樂」、「慈悲智慧」之德行而實現之。此為馬列共產 黨徒所抨擊,與鬥爭的共產主義,絕不相合。以印順所解,民主自由平等 之社會,不應有問題,問題在仇恨鬥爭之暴行,此國父之以鬥爭的共產主 義為病理的是也。 『佛法概論』雖以避難香港,出版於民國三十八年。然其中之第三章至十 二章,並是民國三十三年在四川之講稿,且有據更早所說者,如自序所說 。

  『佛法概論』而被認為有問題的,主要是北拘盧洲。這原是民國三十三年在 四川的講稿,發表在『海潮音』,當時都是經過新聞檢查而刊布的。這一講稿, 還受到虛大師的獎金,我怎麼也想不到是會有問題的。四大部洲說,與現代的知 識不合,我解說為:這在古代是有事實根據的,不過經傳說而漸與事實脫節。拘 盧即今印度的首都德里,為古代婆羅門教的中心。北拘盧,也就是上拘盧,在拘 [P72] 盧北方,所以說:「傳說為樂土,大家羨慕著山的那邊」。我畫了一幅地圖,北 拘盧泛指西藏高原。當是抗戰時期,即使是三十八年,西藏也還沒有陷落,能 說我所說的北拘盧洲(福地),隱隱的指共產區而說嗎?我對四大部洲的解說, 與舊來的傳說,有點不合。這不是我的不合!而是四大部洲的傳說,與現代所知 的現實世界不合。為了免除現代知識界的誤會,作一合理的解說,這算「歪曲佛 教意義」嗎?其實,王小徐的『佛法與科學』;虛大師的『真現實論』,都早在 我以前,嘗試新的解說,以免現代知識界的誤會了。

  過了幾天,子老告訴我:這樣的申請再審查,還不能解決問題。為什麼?這 也許是政治的常例。既經明令取締,不能就此收回成命。如收回成命,不等於承 認明文取締的誤會了嗎?子老要我申請修正,我就順從他的意思,由中佛會轉呈 (二月五日),申請修正,呈文說:

  敬呈者:印順於民國三十八年,在香港出版之『佛法概論』,專依佛法立 言,反對唯物、極權、殘暴,以智慧慈悲淨化人類。 [P73]

  佛經浩如煙海,佛法概論九十三頁(解說北拘盧洲部分)所敘,因在逃難 時,缺乏經典參考,文字或有出入。至於所說之北拘盧洲,雖傳說為福樂 之區,然在佛教視為八難之一,不聞佛法,非佛教趨向之理想地。必有真 理與自由,智慧與慈悲,乃為佛徒所仰望之淨土。 「如九十三頁有應行修正刪易之處,當遵指示修改。懇轉請政府明示,以 憑修正」。

  這樣的申請再審查,再修正,也有人來善導寺,索取有關北拘盧洲的資料, 抄了一大段的『起世因本經』回去。三月十七日,中佛會得到有關方面的通知, 要我「將佛法概論不妥部分,迅即修改,檢呈樣本,以便轉送」。這是准予修改 而重新出版了。對四大部洲的解說,沒有改動,只將地圖省去。對北拘盧洲的解 說,少說幾句,簡略為:

  北拘盧洲……大家渾渾噩噩,沒有家庭組織;飲食男女,過著無我我所, 無守護者的生活。沒有膚色──種族的差別。……這該是極福樂的,然在 [P74] 佛法中,看作八難之一。……要在社會和平,物產繁榮的基礎上,加上智 慧與慈悲,真理與自由,佛法流行,才是佛教徒仰望的淨土。

  修正樣本轉了上去,到國曆四月二十三日,得中佛會通知,將修正樣本也發 了下來,「希將印妥之修正本,檢送四冊來會,以便轉送」。驚濤駭浪的半年, 總算安定了下來。這一次,我沒有辦法,也從不想辦法,在子老的指點下,解除 了問題。雖然,他是我之所以成為問題的因素之一,我還是感謝他。

  這一意外的因緣,使我得益不少。一、我雖還是不會交往,但也多少打開了 窗戶,眺望寶島佛教界的一切,漸漸的了解起來。這可說是從此進步了,多少可 以減少些不必要的麻煩。二、我認識了自己。在過去,身體那麼衰弱,但為法的 心,自覺得強而有力,孜孜不息的為佛法的真義而探求。為了佛法的真義,我是 不惜與婆羅門教化,儒化,道化的神化的佛教相對立。也許就是這點,部分學友 和信徒對我寄予莫大的希望、希望能為佛法,開展一條與佛法的真義相契應,而 又能與現代世間相適應的道路。『印度之佛教』的出版,演培將僅有的蓄積獻了 [P75] 出來。續明他們去西康留學,卻為我籌到了『攝大乘論講記』的印費。特別是避 難在香港,受到妙欽的長期供給。這不只是友誼的幫助,而實是充滿了為佛法的 熱心。學友們對我過高的希望,在這一次經歷中,我才認識了自己。我的申請再 審查,還是理直氣壯的。但在申請修正時,卻自認「逃難時缺乏經典參考,文字 或有出入」。我是那樣的懦弱,那樣的平凡!我不能忠於佛法,不能忠於所學, 缺乏大宗教家那種為法殉道的精神。我不但身體衰弱,心靈也不夠堅強。這樣的 身心無力,在此時此地的環境中,我能有些什麼作為呢?空過一生,於佛教無補 ,辜負當年學友們對我的熱誠!這是我最傷心的,引為出家以來最可恥的一著!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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